周穆王(?—前922),姓姬名满。周昭王之子,西周第五位君主,在位五十五年(前976—前922)。关于周穆王的年龄,史书记载略有出入。《尚书·吕刑》:“惟吕命,王享国百年。耄,荒度作刑,以诘四方。”《史记·周本纪》或据此云:“穆王即位,春秋已五十矣。……穆王立五十五年,崩。”根据这种说法,盛姬去世的时候,周穆王已六十六岁,西征昆仑时春秋六十七了。对古人来说,这个年龄实在是太大了。故《晋书·束晳传》举同出汲冢的《纪年》云:“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,非穆王寿百岁也。”雷学淇《竹书纪年义证》卷二十一云:“传云自武王至穆王享国百年,谓武王在位十七年,成王三十七年(案,一说二十二年),康王二十六年,昭王十九年,至穆王元年,共享国百年也。”如此一来,周穆王的年龄就有了争议。据《礼记·曲礼上》:“八十、九十曰耄。”又据《纪年》,穆王“五十一年,作《吕刑》”,周穆王继位时当在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,可能就是三十岁出头。
那么,主流史籍是如何评价周穆王的呢?《左传·昭公十二年》:“昔穆王欲肆其心,周行天下,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。祭公谋父作《祈招》之诗,以止王心。……其诗曰:‘祈招之愔愔,式昭德音。思我王度,式如玉,式如金。形民之力,而无醉饱之心。’”《国语·周语上》云:“穆王将征犬戎,祭公谋父谏曰:‘不可。先王耀德不观兵。’”《列子·周穆王篇》:“不恤国事,不乐臣妾,肆意远游。”《史记·周本纪》云:“穆王将征犬戎,祭公谋父谏曰:‘不可。先王燿德不观兵。……’王遂征之,得四白狼、四白鹿以归。自是荒服者不至。”在司马迁为周穆王所作的本纪中,祭公的谏言占据一半强的篇幅。很显然,后世史学家以封建意识形态来评价周穆王,宣扬敬天保民、修德怀远的儒家伦理道德观念,在这种价值观的影响下,历史上对周穆王的评价总体偏负面。
然而,周穆王的历史功绩亦为后世有志于功业者所追慕。管仲教导齐桓公效法先王,曰:“昔吾先王周昭王、穆王,世法文、武之远迹,以成其名。合群国,比校民之有道者,设象以为民纪,式美以相应,比缀以书,原本穷末,劝之以庆赏,纠之以刑罚,粪除其颠旄,赐予以镇抚之,以为民终始。”(《管子·小匡》)伍举在开导楚灵王时称赞周穆王“有涂山之会”,将他与夏启、商汤、周武、成康、齐桓、晋文等历代雄主相提并论。(《史记·楚世家》)
周穆王最为人诟病的是其喜爱四处巡游。然而,巡狩与征伐是周天子控制诸侯的主要方式。《尚书孔传·周官》:“惟周王抚万邦,巡侯甸,四征弗庭,绥厥兆民。六服群辟,罔不承德。归于宗周,董正治官。”“六年,五服一朝。又六年,王乃时巡,考制度于四岳。诸侯各朝于方岳,大明黜陟。”孔传曰:“周制十二年一巡狩,春东、夏南、秋西、冬北,故曰时巡。考正制度、礼法于四岳之下,如虞帝巡狩然。”十二年一巡狩是周朝维护国家稳定的既定制度,周穆王巡狩天下是他必须履行的天子职责。
周代殷商后,面对数量庞大的殷商遗民,周朝统治者依然心存余悸,“非我小国,敢弋殷命”,“我有周佑命,将天明威,致王罚,敕殷命终于帝”(《尚书·多士》)。面对“天命靡常”的困局,周朝统治者提出“敬德保民,以德配天”的新天命观,将帝王之德与保民统一起来,论证新王朝的“合法性”。《尚书·蔡仲之命》:“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;民心无常,惟惠之怀。”帝王通过保民来证明自己德行,通过“敬德”获得天命,“民”具有了道德本源的属性,帝王之德也就具有了武力保护国家人民利益的性质,同时赋予周朝巡狩制度的天命合理性。
周穆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君主呢?略举几点:
第一,雄才大略。周穆王即位之初,面临着严重的内忧外患,天灾人祸。他的父亲昭王在位的时候,王道微缺。昭王率祭公、辛伯伐楚蛮,“天大曀,雉兔皆震,丧六师于汉”,昭王卒于江上,周人讳之,不告诸侯。(尹弘兵《地理学与考古学视野下的昭王南征》)天子之师的覆没给王朝带来严重的生存危机,外围的诸侯对周朝王权虎视眈眈。同时,周王朝统治区由温暖湿润的亚热带气候进入寒冷期,人民的生存日益艰难,周朝的天命观亦摇摇欲坠。(竺可桢《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》)面对王道衰微的困局,周穆王闵文武之道缺,乃命伯冏申诫太仆国之政,迅速稳定国内局势,并重建天子六师。随后,周穆王率天子六师巡狩四海,征讨不服,并于三十九年(前938)在涂山大会诸侯,重振中央权威。
第二,举贤任能。在《穆天子传》中提及了许多贤明的正公、诸侯、王吏,仅七萃之士就有三位。周穆王有感于戎车屡动而自责,一位懂大局的七萃之士劝慰他说:“后世所望,无失天常。农工既得,男女衣食;百姓珤富,官人执事。……何谋于乐!何意之忘!与民共利,世以为常也。”周穆王怀念盛姬,善解人意的葽豫劝慰他说:“自古有死有生,岂独淑人?天子不乐,出于永思。永思有益,莫忘其新。”至于富有战斗经验的高奔戎则提及三次,“刺其左骖之颈,取其清血以饮天子”,“奔戎为右”,“奔戎生搏虎”。天下英才皆聚于周穆王麾下,这是他成就伟大事业的保证。
第三,恤下爱民。周穆王是一位体谅下属、爱护民众的君主。他关心属下:“庚寅,北风雨雪。天子以寒之故,命王属休。”(卷一)爱惜民力:群玉之人潜旹献上良马、牛羊,“天子以其邦之攻玉石也,不受其牢”。(卷二)关爱百姓:“北风雨雪,有冻人。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。”(卷五)
第四,多愁善感。《穆天子传》把周穆王描写成一个有丰富感情的人,一个有血有肉的人。天子曰:“於乎!予一人不盈于德,而辨于乐,后世亦追数吾过乎!”(卷一)天子曰:“余一人则淫,不皇万民。”(卷五)“天子永念伤心,乃思淑人盛姬,于是流涕。”(卷六)周穆王对盛姬的爱超越了“同姓不婚”的礼制,也正因如此,方显出他是一个真实的人。
周穆王周行天下不是耽于逸乐的游玩,而是冒着巨大风险的政治、军事活动,毕竟他的父亲昭王就是死在巡狩途中。来自西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,是古中国永远的梦魇。周穆王西征的目的是巡视属国及消除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。据《纪年》记载:“十二年,毛公班、共公利、逢公固帅师从王伐犬戎。冬十月,王北巡狩,遂征犬戎。”《纪年》“取其平鲁以东”,“取其五王以东”;《国语》“得四白狼、四白鹿以归”;以及《穆天子传》中的多次狩猎行动,都极可能是这一时期周穆王对反叛势力或潜在威胁的征伐。这一任务由天子六师完成。王守春说:“‘穆天子’所行的路线不是一般旅行者或商人所行的路线。其路线表明,这是有着重要政治和军事目的的行动路线。这样的路线,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出来的。只有真正参与真实的军事行动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行记。”(《<穆天子传>与古代新疆历史地理相关问题研究》)在西征路上,一些部落向周穆王进献重礼,周穆王则向他们馈赠回礼,并封赐了一些重要部落首领,如封膜昼于河水之阳,封珠泽之人于昆仑山侧,封赤乌人亓于舂山之西,封长肱于黑水之西河等。这种友好的外交活动不仅有利于周朝对西北地区的掌控,为其提供了一个和平稳定的外部环境,也大大促进了西周与这些邦国、部落之间的经济活动。在政治庇护和经济利益的驱动下,这些邦国、部落,不可能不与周王朝保持紧密联系,毕竟就连“西王母”都“宾于昭宫”。所谓“荒服不至”,极可能是随着官方之间关系的正式确立,那些以朝贡为名牟取暴利的商人减少了。
周穆王第一次西征后不久,来自东方的反叛势力徐偃王率众攻打洛阳,周穆王不得不挥师东进。在打败徐戎之后,周穆王于十四年至十五年间(前963—前962),在中原一带来回巡狩,以安抚民心,震慑政敌。可见,周穆王巡狩不是欲肆其心的游乐之行,而是以天下雄主的姿态对属国的安抚、保护和征伐,以确保国家的和平安定。
元代王渐在《穆天子传序》中评价他说:“王之自数其过,及七萃之规,未闻以为迕也。登群玉山,命邢侯攻玉,而不受其牢,是先王恤民之法未尝不行。至遇雨雪,士皆使休,独王之八骏超腾以先待,辄旬日,然后复发去。是非督令致期也。其承成康熙洽之余,百姓晏然,虽以徐偃王之力行仁义,不足以为倡而摇天下。以知非有暴行虐政,而君子犹以王为获没于祗宫为深幸。足以见人心之危之如此也。”
周朝立国八百年,是中国历史上最长的一个朝代,也是后人较为怀念的一个朝代。孔子曰:“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!吾从周。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合理的国家体制(礼制)固然重要,但也必须有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,方能使国家长治久安,繁荣昌盛。我们当然不能奢望周穆王超越他的时代,但从其历史功绩来看,他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一代雄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