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《穆天子传》出土之后,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一直将其视作史书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《旧唐书·经籍志》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都将《穆天子传》列为史部起居注类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云:“起居注者,录记人君言行动止之事。《春秋传》曰:‘君举必书,书而不法,后嗣何观?’周官内史,掌王之命,遂书其副而藏之,是其职也。……晋时又得汲冢书,有《穆天子传》,体制与今起居正同,盖周时内史所记,王命之副也。”
至宋代,对《穆天子传》的看法略微有了变化,但依然将其视为史书。宋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》依然将其列为史部起居注类,云:“《穆天子传》六卷,晋武帝时汲冢所得书,其体制与起居注正同,郭璞为之注。起居注者,自汉明德马皇后始,汉魏以来因之。”《宋史·艺文志》则将其列为史部别史类。宋王尧臣等《崇文总目》、宋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将其列为史部传记类。宋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云:“《穆天子传》六卷,晋太康二年,汲县民盗发古冢所得凡六卷八千五百一十四字。诏荀勖、和峤等以隶字写之。……郭璞注本谓之《周王游行记》。勖之时,古文已不能尽识,时有阙者,又转写益误,殆不可读。”
但是由于受学识所限,时人也常常将其和同为古书的《山海经》混淆。宋高似孙《史略》云:“穆王得盗骊、绿耳之乘,造父为御,以观四荒,西绝流沙,西登昆仑,与太史公记合。竹书所传《穆天子传》六卷,所历怪奇,亦几于《山海经》者。虽多残阙,皆是古书。”或受此影响,宋王应麟《玉海》将《穆天子传》列入艺文传记类。对此,元王渐在《穆天子传序》中说:“《穆天子传》出汲冢,晋荀勖校定为六卷,有序。言其事虽不典,其文甚古,颇可观览。予考《书序》称穆王享国百年,耄,荒。太史公记穆王宾西王母事,与诸传说所载多合。则此书盖备记一时之详,不可厚诬也。”“不可厚诬”,当是针对时人贬低《穆天子传》而立论。明胡应麟在《四部正讹》中指出:“《穆天子传》六卷,其文典则淳古,宛然三代型范,盖周穆史官所记。与《竹书纪年》《逸周书》并出汲冢,第二书所载,皆讫周末,盖不无战国语参之。独此书东迁前,故奇字特多,缺文特甚,近或以为伪书,殊可笑也。”(《少室山房笔丛·四部正讹下》)他又说:“《穆天子传》虽非二书(《纪年》《逸周书》)比,而其叙简而法,其谣雅而风,其事侈而核。视《山海经》之语怪,霄壤也。”(《三坟补逸上》)“《穆天子传》文绝类《山海经》而事实大不同:自景纯取《山海经》以注《穆天子》,而《穆天子传》残缺不易读。好古之士率先熟《山海经》胸中,骤读《穆天子》,而景纯之注又分列其下,故只以为同而弗以为异。试寻其本文核之,则二书之旨,有天壤之悬者矣。”(《三坟补逸下》)
到了清代,对《穆天子传》的认知发生了根本性分歧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将其归入子部小说家类:“《穆天子传》旧皆入起居注类,徒以编年纪月,叙述西游之事,体近乎起居注耳。实则恍惚无征,又非《逸周书》之比。以为古书而存之可也,以为信史而录之,则史体杂、史例破矣。今退置于小说家,义求其当,无庸以变古为嫌也。”《四库全书简明目录》又说:“所记周穆王西行之事,为经典所不载,而与《列子·周穆王篇》互相出入。知当时委巷流传,有此杂记。旧史以其编纪月日,皆列起居注中,今改隶小说,以从其实。”《提要》的作者对《穆天子传》研究颇深,称《穆天子传》“虽多夸言寡实”,“较《山海经》《淮南子》犹为近实”。然而又借口本传“为经典所不载”,“与《列子·周穆王篇》互相出入”,认为其事“委巷流传”,“恍惚无征”,便判定其为小说。这反映了作者欲言又止的矛盾心态。这种态度,大概受制于当时的政治生态和文化氛围。
清王谟又抛出《穆天子传》是托古之作的说法:“《穆天子传》六卷与《周书》《纪年》同出汲冢,疑亦战国时人因《列子》书《周穆王篇》有驾八骏宾西王母事,依托为之,非当日史官起居注也。”(《<穆天子传>后识》)王谟的观点大概是受清初“乾嘉学派”疑古思潮的影响。这种说法似把《穆天子传》当作小说,其观点、论据皆有待商榷。今人靳生禾也持类似的观点,他认为《穆天子传》是一部属于地理学范畴的托古游记,“所以为托古体游记者,即既不承认其为周史实录,又承认其来自征实的地理价值”(《<穆天子传>若干地理问题考辨》)。这种折中的方式在于肯定《穆天子传》的地理学价值,而否定其历史真实性。丁谦不同意王谟的说法,他在《<穆天子传>地理考证》中说:“所可异者,以三千年前之古书,不但山川道里,汉魏人所不能知者,今考之皆历历堪征,即随事所配干支之细,亦与历法吻合。”
目前学界关于《穆天子传》性质的争议仍在继续,治史者认为它是史学著作,治文学者认为它是中国首部小说,治地理学者则认为它是一部游记。把历史当作小说或游记来读,固无不可,“然而《穆天子传》本身的体例和内容早已明确地告诉人们:它绝不是向壁虚构的小说,更无神奇怪异之处,而是记载周穆王西征、东巡的实录性散文,是一部具有很高史料价值的历史文献”(王天海《穆天子传译注·前言》)。
与《穆天子传》性质紧密相关的是关于其成书年代和作者的争论。关于《穆天子传》的成书年代,大致有四种说法:
一是西周说。这种说法明确的文献记载始于《隋书·经籍志》,云:“有《穆天子传》,体制与今起居正同,盖周时内史所记,王命之副也。”依此说,《穆天子传》应是周穆王随行史官所记的实录。胡应麟、顾实、岑仲勉、常征、孙致中、卫挺生、小川琢治、王天海等皆主此说。故此说时间持续最久,影响也最大。
二是春秋战国说。今人王范之从《穆天子传》的语词和文法体例进行研究,“考定《穆天子传》的成书时代,大约是在《春秋》成书以后、《左传》成书以前,那即应是在春秋末战国初的时代里。这书可能是这时代的人根据着传说,同时结合了他们的时代知识、设想,将它创造出来的”(《<穆天子传>与所记古代地名和部族》)。
三是战国说。持这种说法的学者较多,此说内部亦有分歧。王谟怀疑《穆天子传》是“战国时人因《列子》书《周穆王篇》有驾八骏宾西王母事,依托为之”。顾颉刚认为《穆天子传》是战国时代的假托之作,作者是赵武灵王的后人。卫聚贤认为《穆天子传》成书于战国,作者为中山国人。钱伯泉认为《穆天子传》是一部小说,而非信史,“但在研究中西交通和物资交流上,却有其真实性的一面”,作者是战国时期的魏国文士。(《先秦时期的“丝绸之路”——<穆天子传>的研究》)缪文远认为:“如把《穆传》看成是反映战国中原和西域交通史实的作品,则大致符合实际。”(《<穆天子传>是一部什么样的书》)王贻樑、杨宽亦主此说。
四是汉后伪作说。此说以清人姚际恒为代表。他在《古今伪书考》中说:“《穆天子传》本《左传》《史记》诸说以为说也。多用《山海经》语,体制亦似起居注。起居注者,始于明德马皇后,故知为汉后人作。”今人童书业、黎光明等持此说。然此说彻底否定了《穆天子传》出土于汲冢这一史实,故不为当今学界所接受。
综述诸家所说,西周说与战国说最为盛行。笔者私以为《穆天子传》的作者为西周史官的可能性最大。前人对此论证颇多,此处略举几点:
首先,从其语词和文例来看,《穆天子传》行文古朴,语直而奥,词约而简,全不类《春秋》《左传》《国语》之文,而与《尚书·周书》相若。又如《穆天子传》所载诗歌,穆王与西王母唱和之诗(卷三)、穆王所作三章哀民之诗(卷五)、穆王命乐官清唱(卷五)、 䣙 公唱《南山有 》(卷五)等,皆西周之风。其次,从其时间、空间、事件方面来看,《穆天子传》所载与其他史籍所记大致相符,而且更加系统化。按其所载干支推演,与历法亦极相吻合。第三,从《穆天子传》对一些地名和事件的描述来看,非亲身经历者无法想象,绝非闭门造车之作。第四,从《穆天子传》的流传来看,若其是伪作或小说,则作者务求广为流传。因此,它只能是史官实录,理应藏之秘府,只能在极少数贵族之间省阅,随其陪葬于汲冢,世间遂成绝响。
总之,《穆天子传》应当是西周时期的作品,作者极可能是周穆王身边的史官。《穆天子传》传入魏国后,魏国史官对它予以整理以便于魏国君主阅读理解,故今本《穆天子传》不可避免地带有战国时期的文史特征。如果据此认为《穆天子传》成书战国的话也说得过去,但其母本必是西周史官的实录。